六日谈【MLM】维多利亚au 合志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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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欢:

完售撒花! @TimesRiver-麦雷合志
和大家合作真是太开心了。
有这样愉快的参本经历非常感激。不一一艾特但是一一比心❤


六日谈
By 隐欢


序章
我垂垂老矣,到了翻身都会引起骨骼吱嘎发声的地步。你也许会惊讶于这样一个人,正用一双布满斑点、粗鄙不堪,猛地一看只怕会吓坏淑女太太,属于庄稼汉的手妄图写下什么值得一读的东西。
若是你对别人说,看到老马洛伊趴伏在书桌上像是抽搐的麻风病人一样狂热地奋笔直书,他们不是大笑着拍你的肩膀,说你瞎了眼,就是敲晕你“疯透了的小脑袋瓜”直接送去疗养院。
这些年来,我竭尽所能躲避纸笔,如同躲避自己既定的命运。我知道自己一旦开始便无法自控,会将多年前那些谈话,还有发生于那两个男人之间无法定义的故事书写成文,那将不仅是我个人信仰、过往生活的崩塌,更是对于这个帝国的最大的讽刺忤逆。
但是今天,我在午夜时分惊醒,回忆压在胸口难以呼吸。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书桌前,颤抖得连视野都开始模糊。握住笔的那一刻我犹如握住了遗失多年的灵魂。
“你会的,马洛伊先生,你会的。”
横亘我人生青春暮年,贯穿这个时代潮涨潮落的鬼魂穿墙而过,扼住了我的喉舌,如果有人能和我心底的幻象面对面,一定会被那声音中隐隐的嘲讽和无奈扰乱心智。
但是也许他是对的,打从一开始,这个故事就应该由我来讲述。我从未思考过如何书写那个如同主人公之间的关系一样无法触碰、无法定义的故事,可现在,我写下词句如同在心底默念了千千万万遍。
“我第一次见到福尔摩斯勋爵是在1895年那个讽刺的二月……”


第一日
那是1895年。1895,让舌头抵住上颚,轻弹而出——很好,你说出了一个时代,一夜幻梦,一场由欲念与理性碰撞而出的旷世大火。
这个时代属于不列颠。时至今日,人们用“日不落帝国”“永生之邦”“海盗之国”来描述它,隐隐讥讽却是不列颠人从泰晤士河和蒸汽中攫取的荣光。
搭马车,乘火车,甚至踏上汽轮。人们蜂拥而至。去曼彻斯特,去利物浦,去伦敦。无论是谁,政客商人,妓女逃犯,投机人弄权者,都能在薄雾遮掩下以女王的荣光风流快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时代,但对于我,这却是最坏的时代。如同每一个心存幻想的人一样,我从乡下来到伦敦,可笑地希求用一支漏水钢笔在此安身立命。可伦敦不需要一个乡下穷小子和他蹩脚的故事,没多久,我就向命运妥协,进入一家不起眼的报社工作,就连它的办公室隔着两条街道便与公墓相接我也顾不得了,比起飘渺的鬼魂传言,切实的饥饿感更有威慑力。大腹便便的主编对我不甚满意,总是嘟囔我太过情绪化,写的东西只能卖给多愁善感的姑娘或者那些“娘娘腔”——就好像那些比轴承还冰凉的方块真的能吸引到读者似的。就在我彻底放弃伦敦——抑或伦敦彻底摆脱我之前,我收到了一封信。
我并不记得曾经向哪位MH先生提出过采访,但也实在无法对着那封措辞严谨的信件说不,更何况这位先生还有那样漂亮的一手花体字。思前想后,我还是依约来到信中提到的第欧根尼俱乐部。
那是1895年二月,伦敦城冷得能把油墨冷凝。可自然的温度也无法和我的目的地给人的感觉相较,那是一间白色宅邸,放在任何别的什么地方我都会毫无保留地欣赏它,然而当它矗立在昏沉天空之下,只让人觉得迎面撞上一块巨大的坚冰。
在俱乐部门口,一位黑衣小姐正等着我,她自称A,掩映在黑色蕾丝帽下的面孔如同信纸上的字迹一样美丽冷硬。我跟在她身后穿过接待室,简直难以相信那种绝对的安静竟然存在于这座城市,我发誓看到几个以雄辩著称的议员正缄默不语地窝在沙发中读报。我们继续行走于幽暗的走廊中,两边是乔治王和安茹伯爵的注视。就在我疑心自己正在被谁的恶作剧捉弄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扇门前,而那位黑夜女神早已消失不见。
但凡我有更多的沉稳和谨慎,都不会推开那扇门——很多年之后,我还是会经常梦见自己站在门前,手搭在把手上,正经受地狱之火的烤炙。可谁又能责备一个被好奇和不甘折磨的年轻人呢?
我推门而入。
里面并没有一字排开的尸体,也没有蓄着蓝色胡须的狰狞面孔。壁炉昏黄的火光下,我看到一个男人沉思的侧脸,狭长的鼻影覆盖了他小半张面孔,让人看不清神色。他想得入了迷,恐怕古希腊那位画圆的数学家也不过这般投入,我轻咳一声,他这才蓦地抬了头。
我在此之前——之后也没有,见过这样一张脸。你可以在上面找到一切矛盾的印证,坚毅柔软,理性感性。这张脸说不出哪里出彩夺目,但时隔四十年我却仍旧没有忘记。
他注视着我,几乎将目光胶着在我身上,若不是我足够确定我们之前从未谋面,那样的眼神简直要让人以为也许我竟有幸拥有了这样一位不凡的人物作为至亲。他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仍不错眼珠地看着我,那双眼睛折射出一种奇异的烟灰色,带着一阵雾气。他伸出手在头发上摩挲,把本就整齐的鬈发抹得更平了些,然后手指在胸口上那枚闪闪发光的贝壳扣子上摩挲,似乎嫌它还不够亮。他的手指从扣子上缓缓放下,最终落在怀表链条上,发出一声不大的脆响。
这响声终于似乎打破了我们之间诡异胶着的气氛,令我能从这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对视中解脱出来,终于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您好,我是丹尼尔·马洛伊,受邀来采访您。”我之所以记得这几句平常无奇的客套话全然是因为这位绅士接下来的反应,他的脸上瞬间流露出一种微妙不可言喻的、失落和释然混杂的表情,就好像我的声音终于令他从什么幻象中挣扎出来了似的,但那表情稍纵即逝。他摸在衣襟上的手指在抖颤后很快重归沉寂,唯有呼吸仍旧滞重得像是有人在他头上套了个袋子。
“马洛伊先生,”他忽略了我伸出的手,只是掉过头去,缓缓地拿起桌上的酒瓶,为两只酒杯各添上一些酒水,而后才对我露出一个经过精确修正过的、政客式的微笑,“在下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非常荣幸能和您会面。”一句客套他说得自然而热忱,忽略掉其中的抖颤简直完美,但那时我顾不上这么多,听到他姓甚名谁之后我没有尖叫着蹦出去已经算是勉强为之。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MH——该死的,我早就该——第一时间就应该想到,当然是他了,全伦敦城,算上整个大不列颠,能在气氛这么诡异的俱乐部中拥有包房的MH先生,难道还能找到第二位?我猛地想起之前确实曾经向这位大名鼎鼎的勋爵发过采访邀请,但那时我被主编骂昏了头,如果手头有女王陛下的联系方式,我也会写信去的。我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当时颠三倒四地写了些什么,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打动了这位英国最忙的勋爵大人,让我得以进入他的会客厅。
一杯酒被塞进我的手中,我几乎下意识地喝了大半杯,然后呛得厉害,我看清那位绅士——福尔摩斯勋爵,正靠回他的高背椅里,下巴抵在手指上——与他那大名鼎鼎的兄弟经常被小报绘制成的那副样子如出一辙。
“我猜您有很多问题?”他说,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咄咄逼人,甚至可以说是谦和。我慌忙放下酒杯的声音太响了些,但是鉴于已经做了足够多的蠢事,我索性坐到了他的对面。
“是的,先生,我——我想,天啊。”我猜我的声音一定太过惶恐,引得福尔摩斯先生低声笑起来了起来。我鼓足全部的勇气,“您为什么会——我真的不是在抱怨,只是——”
他及时地打断了我的胡言乱语,几乎算得上一种慷慨了,如果不是我足够了解他那传扬在外的冰人名声,我会觉得他未免太过于善解人意。但那疑惑只是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声音就重新捕获我的耳朵。“我想您到这来是想要一个故事?”他偏着头看我,眼睛很亮,在昏暗的房间里尤其明显。
我下意识回答出声,心脏已经能好好在胸腔里跳动,我不羞于承认,最初的惶恐褪去,我现在只有得偿所愿的兴奋和得见伟大人物的自得。
“您实在不像是个记者,马洛伊先生。”他说着,又在我的杯中添上酒水。我又坐直了几分,手指在速记簿上发着抖,却尽量把自己稀薄的记者素养展现出来。
“问得太少,又缺少攻击性,马洛伊先生,要不是是我把您找来的,简直要怀疑您是不是只是来听个故事的。”他抬眼看着我,表情说不出是称赞还是别的什么,“这很好,马洛伊先生。”
“您,”我吞咽下上泛的恐惧——或者是兴奋,“请问勋爵先生,我是否可以把我们的会面发表?您希望以什么形式呈现——”
“传记,社论,甚至依此而来的小说,那取决于您,我无意干涉。”他打断了我,对我的喜好令人恐怖地熟稔于心,“您只需要倾听,马洛伊先生——您是否阅读过关于我兄弟的那些,可爱小说?”他突然问。
一时间我简直以为我才是被采访的那一个,而且这个问题又太过难以捉摸,我谨慎地看着对面绅士那双狭长的眼睛,最终还是选择实话实说。“不,勋爵先生。我并不十分热衷于刑侦文学。”
他似乎是有些悻悻然地松了口气,但那也可能是我的错觉,旋即点点头,“那很好,马洛伊先生,那对我们来说都很方便。”
还没等我弄清楚他所指的“方便”的涵义,他向后靠去,开了口。
“我出生于1855年,正好是克里米亚战时进入利好阶段的时候,我想您会喜欢这个——你们是叫它隐喻,对吗?”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全然不在乎我有没有在听,“并不像您和很多绅士猜测的那样,我并不是出身于什么高贵的门楣,我的父亲只有不大不小的土地,刚刚好足够供养我和我的两个兄弟长大成人。”
他若有所思地敲点着杯沿,抬头看看我,“马洛伊先生,您的酒还够吗?”
我点点头,发现自己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紧张,几乎也全部陷进那张过分舒适的高背椅中。福尔摩斯勋爵抬了抬眼睛,我连忙将自己坐得更端正一些,但他看起来并不在意。
“正像大部分乡下孩子那样,我的童年还算愉快。”他向我挤挤眼睛,几乎把我逗笑,那种近乎调皮无辜的神情出乎意料地适合他。“我和我的幼弟,就是现在大多数人熟知的咨询侦探,在广袤的原野里探索。我想那时的经历造就了我们之后不同的人生,生活的引导不能忽视,对吧?
“十八岁,那年我刚刚结束了在剑桥大学的学习,我父亲对我的学业很满意,只是他认为作为一个未来的公务员,我的马术着实需要再精进一些。于是他就从管家先生那里找到了一个可靠的年轻人,算是我最后的功课。”我低头记录着关键词,下意识地问了句,“他叫什么名字,先生?”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没有任何回应等着我。福尔摩斯勋爵看了我一眼,沉默着,紧紧抿在一起的嘴唇好像从未开启过,他的手指在杯沿上敲打,像是对我竟然会开口问他的名字而感到不满似的。但任凭我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起自己究竟犯了什么愚蠢的错误。
……可他都已经允许我坐在了这张椅子上了不是么?
“原谅我,接下来我还有一个会议。”之后他便不发一语,只是敲击的节奏愈发快了起来。我当然听懂了这明显的逐客令,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悻悻于我的愚蠢大概再次搞砸了这来之不易的一次机会,毕竟从进门起,我的错误就一个接一个。我不得不站起来略略致意,心里还盘算着用现有的那些零碎文字也许可以编出一篇不错的小说,毕竟勋爵的确说了“无意干涉”,也许他并不会介意再多这一点点的冒犯。
“三天之后,能麻烦您再过来吗?马洛伊先生?”然而就在我马上要踏出那间引人不安的房间之前,勋爵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显得太过急迫了,就好像我竟然会拒绝这个提议一样!我惊喜又不敢置信地站住,而他顿了顿,似乎在做什么交换似的说出一个名字。“格里高利·雷斯垂德,您刚才问的,他的名字是格里高利·雷斯垂德。”
那个名字显得过分轻了,几乎可以在空气中漂浮起来,未来得及追问什么,那位A小姐像是从墙壁中凭空出现那样,领着我走向了出口。
我走出那奇怪的俱乐部,还是觉得脚底下漂浮不定,像是在云中行走。回到那间狭小的公寓后,我才勉强从兴奋和震悚中脱离出来。三天后,我还会和福尔摩斯勋爵谈话,上帝啊,最疯狂的梦也不至于此。我心底有个声音在警告我这事情疑点太多,而又顺利过了头,但我那时正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改变命运的契机而高兴,来不及对此深思熟虑——我早该知道,任何交易都自有其代价。
但那时我只是在那张濒临散架的书桌上,于一片吱呀声中急切地整理那几页稿纸。


第二日
“您对王尔德先生的著作有什么看法吗?”问这话时福尔摩斯勋爵正坐在上次的那把椅子里,低头翻着一本小说,语气随意得很。
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勋爵提到的那位和他的作品都太令人尴尬,尤其在现下来说,他同那位道格拉斯先生和昆斯伯里侯爵的斗争可比下午四点的红茶都要滚烫。我不知道福尔摩斯勋爵是什么用意,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我觉得王尔德先生的作品和他本人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福尔摩斯勋爵抬起眼,目光透过单边镜落在我脸上,他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啊,马洛伊先生,是您。”他说,好似才发现进到房间的是我,而不是其他什么人——这可让我很有点尴尬,就像无意中窥探到福尔摩斯勋爵原本并不欲让我听闻的话。而他看着我的样子——只是依旧仿佛在透过我看着什么旁的人似的——或许是那位本该与他谈论王尔德的达官贵人吧,我只能如此胡乱猜测,杵在那里不敢动弹,就任由他那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他点点头,合上了书。
就像接到了谈话开始的暗示,我连忙向前坐下,摊开我的笔记。
然而就在此时,福尔摩斯勋爵却又露出一个以一种玩味得令人极其难以不想多的语调,缓慢地说了一句:“……是的,马洛伊先生,令人印象深刻的讽刺。”
讽刺。我咀嚼着这个词,连忙抬起头,想知道这一星微弱的讽刺究竟从何而来(这倒是一个比坊间传闻更暧昧的评价),但勋爵正面向着书籍的封面沉思着,整个面容都隐没在阴影里。没等我出声打扰疑问,福尔摩斯勋爵把单边眼镜摘了下来,捏在手里,神色肃静如常,连同他无迹可寻的讽刺和刚才那个眼神都好像是我自己的臆想:“马洛伊先生,我们上次说到哪里了?”
“说到您的马术教师,先生。”我连忙撇开脑海中微弱的浮沫,把整理好的文稿掏出来,等待着我的故事。
福尔摩斯勋爵只是点了点头,他思考的样子好像在记忆深处提取矿藏,艰难又不可放弃。
“正如您在那些花边小报上所会看到的一样——我得说他们对此可算得上业务精湛。”他冲我扬扬眉。作为一个外号冰人的政客,我得说福尔摩斯勋爵玩笑着实开得不错,甚至让我也忍不住咧了咧嘴。“我的马术并不差,甚至算得上精湛,理论知识方面我基本上算是无可指摘。只是用我母亲的话说,我好像‘生出来就有四十岁’,对于这类运动实在是没有兴趣。所以雷斯垂德——”
有一瞬间,我感觉到那个名字仿佛是某种活着的鬼怪,说出它就会带来某种可怕的结果。我清清楚楚感觉到勋爵先生的紧绷,仿佛站在被割裂的断崖上,只要顺着那个名字再踏出一步就会踩进深渊里去似的。
但就在那个玩笑的余温消失之前,勋爵他很快恢复过来,再一次地并且流畅地继续讲述了下去:
“所以雷斯垂德与其说是我的马术教师,不如说是我父亲为我找的一个伴,好叫我能多少为接下来那些更多不情不愿的事情做准备。当然,正如您所猜测的一样,我可以想见地抗拒于这个决定,并有一段时间对他态度恶劣。”
他停了下来,右手摩挲过额头,我看见他嘴边有一抹很浅淡的笑意,他的目光悠远,闪闪发亮但看上去却又有些怅惘。这很难以形容,每每提起那位雷斯垂德先生,这位勋爵大人的表情总是微妙得难以解读,仿佛欣然,又犹如苦恼,就好像那位先生令他也值得他失去自持,步下神坛,不得不重新做个普通人一般,困扰于究竟该如何定义这个名字似的。这令我实在好奇。
“那位雷斯垂德先生,您能再多说一点吗?”
福尔摩斯勋爵抬起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展颜微笑道:“哦,马洛伊先生,您以为您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向后坐去,自我进入房间以来第一次放松下来,在提到那个男人的时候。
“马洛伊先生,您是否相信,那样一个人。”他清了清嗓子,就好像生怕我听不清,“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真挚,热忱又不让人产生负担,倾其所有地去和任何他愿意结交的人搭讪,就像有整个世界可以失去。出身不甚高贵,却又快活得仿佛坐拥天下。我在别人身上从未见过那样的特质。人们总是抱有某种目的与人交往,而雷斯垂德先生,似乎把随心所欲当成唯一的目的。
“很少有人能拒绝他,人们称道他聪慧,俊秀,家里的女仆看见他就脸红着笑。起初,我嫉妒于他,因为竟有人能够如此轻易地获取我需要费尽心机才能取得的好感。当人们对我说欣赏他时,仅仅因为他是雷斯垂德本人;而不管我用尽多少努力,对于他们都仅仅是‘福尔摩斯先生难以捉摸的长子’。”他的目光擦着我的肩膀,刺探到空气深处。“偏见固执如我,起初自然无缘成为他‘愿意结交’中的一员。而我却无法从他的粗糙不加修饰,以及那份和我的人生完全无关的肆意中脱身。”
我才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没有记下,索性把笔帽旋上,不叫墨水弄脏勋爵的桌面。我无法否认我的惊异,从表面上听上去这只是个普通的、在很多贵族家庭中都会发生的故事——关于一位贵族的少年如何向往于一位貌美又活泼的同龄人的自由,很难想象怎样一个人能最终俘获这位“伦敦王”的友谊,以至于他惦念至今。
而勋爵先生看上去也毫不在意速记的进展,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和我截然不同,雷斯垂德对于理论知识一窍不通,他只懂如何让最烈的马做他温驯的小姑娘。只是我的弟弟一如既往让人头疼,总是用雷斯垂德的马鞍做些无伤大雅,却足以让骑马者跌到泥沼里的小实验。”
他的眼睛很亮,我在里面看到自己也在微笑似乎耽于回忆。但愚钝如我,却不得不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着想,试图从中挖掘出一点儿更容易被理解的东西来。
“恕我冒昧,但是勋爵先生——”我踟蹰了一下,最终还是胆大包天地开了口,“依我看来,这位雷斯垂德先生也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您为什么——”
“他不一样,我的意思是说马洛伊先生,耐心些,对于您的职业而言,倾听总是更能有所回报。”福尔摩斯勋爵摆了摆手,像是在抹去一个完全错误的答案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我,那平静又容忍的目光令我顿时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我是说,您没有见过他,马洛伊先生,他——在此之前我曾见过许多以容貌作为资本的人,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像他一样,拥有那样一双眼睛而不受制于外在。若你看见他……”
他停顿下来,我看着他有了血色的侧脸,不知道那是因为透过窗帘的日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您记得这句吗,马洛伊先生?我曾是盲的,而今终得见。”他突然问。
我只依稀记得这是圣经中的某一句,前文是什么却无论如何都记不清了。
“约翰福音的第九章25节,若您能见到他,应当便能够理解那句话。”他温和地说,而我只能唯唯诺诺地应许,在笔记的边角匆忙地记下。但福尔摩斯勋爵又另起了一个话题,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马洛伊先生,我没记错的话,您的祖母是法国人?”
“是的。”他问得自然又坦荡,我也不想去深究这个无人知晓的琐事如何成为他口中人尽皆知的模样。勋爵略略点了下头,“他的祖上也有法国血统,这倒是很好地解释了你们共有的那种理想主义。”
这话倒是有点像他提到的讽刺了。我的内心鼓噪着不满了一下这略带讽刺的说辞,却也无可奈何,而福尔摩斯勋爵则就又饶有兴致地说了下去。
“雷斯垂德志在成为执法者的一部分,他总是带着我兄弟在船坞里鼓捣些小玩意,两个人弄得一团脏,脸上都快找不到鼻子。他们都很热衷于稀奇古怪的谋杀案,经常聚在一起猜测真凶,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候就扭打成一团,非得我拉开不行,我很难不为我兄弟现在这样胡作非为的做派责怪他。可他的父亲倒是一个体面人。”
哈,又出现了,当他说“体面人”时那种讥讽然而含蓄的皱眉。“尽管没落到需要卖家具贴补家用的地步,也不允许次子来伦敦这种地方。我想那就是他开始把我划为朋友的开端,老雷斯垂德先生向我打探他的举止,我说‘啊,先生,雷斯垂德先生实在是个本分的好小伙。’而那位小雷斯垂德先生的正带着一身泥,躲在我身后的窗帘里。”
他皱着眉,无奈极了,却压抑不住笑意。“从此以后雷斯垂德为了躲避老雷斯垂德先生的唠叨,便把我的书房当成避风港,名正言顺地睡大觉。马洛伊先生,您想想,他恐怕在我每一本莎士比亚上流过口水,每一本!”
无论我再怎么想要保持一个记者的专业,可也着实为这场景忍俊不禁。我可怜的老祖父总是被那些最终垫了手臂的英国史气得快要哮喘发作,我压根想象不出当时那位十八岁少年,还未长出现在这副坚硬外壳的的未来勋爵,是如何地跳脚又无可奈何,这实在是一项不可多得的乐趣。我好不容易止了笑,发现勋爵正盯着我看,像是在用灵魂揣度,我连忙抿抿唇,做出一副专注的模样。
“如果说我兄弟的出生弥补了我人性中对于责任感的诠释,让我不得不过于快速地跳过一切少年人的享乐、好能够尽快地照顾于他,那么雷斯垂德的出现,则是完善了我生而为人的那部分,把缺失的那一片重新拼装到我的生活里。我是一位长子——马洛伊先生,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相信您能够明白我所在表述的东西:责任、条规、虚伪,无穷无尽的寒暄和漫长到令人生厌的交际。你需要让自己符合所有人的想象,只除了你自己。”
我只能点点头,纵使我向往着上流社会的生活,也并不认为那是轻松的活计。
“在此之前,为了让自己配得上那个称号而疲于奔命,我做得相当完美,就像一个艺术品。但在不需要扮演那个让人炫目惊叹的艺术品的时候,我只是一个瘦弱又不协调的大个子,在哪里都是被落下的那一个。我只知道该如何去做会令人最为满意,但那就像一场完美的狗狗秀,贵宾犬被训练着跳过火圈然后人们鼓掌——就像那样。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要喜欢自己。在雷斯垂德之前,我从未想过那种生活有何不对。”
接下来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斟酌着,像要从织机工厂的千丝万缕中找出正确的那一丝整理头绪,就好像营词造句是他的工作而不是我的。
就在我以为这次的会面会以他的沉默为句点时,他开了口,为这位雷斯垂德先生下了定论:“他无礼,无知,冒失而且粗鲁——雷斯垂德用他毫无顾忌的任性狠狠地冒犯了我,让我觉出自己的悲哀,如果这就是您所要想要知道的‘过人之处’。”
我一时间太过惊讶,以至于张大嘴站了起来。
“福尔摩斯勋爵?”
但就在我能够对此发问之前,那位黑衣小姐匆匆地推门进来打破了我们之间这种诡异的平衡,看她推门的速度,似乎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需要立刻与福尔摩斯勋爵商讨。福尔摩斯勋爵皱了皱眉,看向我,我不得不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尽管我的内心正如同波涛拍打海岸一般不得安宁。
他站起身来向我道歉,还不忘问我下次会面的时间。
我不会忘记的,当然不会。这故事的全貌正强烈地吸引着我。
路过书店时我拿了一本最便宜的圣经,翻到福尔摩斯勋爵所说的那一节。
曾经盲目,而今得见。
一个有眼疾的病人最后得以看见了神迹。我满怀疑窦地将它搁置回书架,这和福尔摩斯勋爵所说的可一点都不相称。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辗转来去,依旧想着福尔摩斯勋爵最后对于雷斯垂德先生那奇怪的形容,想到圣经的病人,想到那些违背上帝神谕的人,而后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王尔德先生和他的朋友——天知道我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联想,一定是惦记着还没有落笔的第二次采访记录让我发了疯。我睡去的时候耳边似乎还是福尔摩斯勋爵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嘲讽。
他说,“那可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讽刺,马洛伊先生。”


第三日
和福尔摩斯勋爵的第三次会面许可迟迟未至。
当时正是三月,沉寂许久的伦敦交际圈再次被“王尔德和他的情人”点燃,饶是我这种本该在茶水间擦亮茶壶的后备记者也被踢到各个俱乐部打探风声。一夜之间,似乎每个人都成了亲历者,言之凿凿看见昆斯伯里侯爵把作家打了个痛快,或是确信揽着漂亮男孩出入酒馆的正是王尔德本人。我已经厌烦了纠结在这些事情上,谁年轻时没几个好得要穿一条裤子的伙计呢?我渐渐理解福尔摩斯勋爵那若有似无的所说的讽刺是何缘由意——人们站在所谓道德制高点上的窥视实在让人提不起胃口,但我实在不想被同样归为异类,也便只好装出一副热络模样,写下一篇篇捕风捉影的“报道”。
未等我纠结太久,真正的讥讽伴随着四月一起到来。事态急转而下,原告成了被告,“友谊”也成了“不可言说的爱”,那位王尔德先生,纵使他自己并不情愿,却是成就了人们闲散下午茶时间的谈天和小报半个多月的头版。
这倒是令我未曾预料的,也不知是因为先前对他的回护被辜负的缘故或是如何,竟然颇有些被冒犯了的义愤。
我应付完下发的任务,才恍然发现已经到了四月的尾巴,而距离上次和福尔摩斯勋爵的会面也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第三次许可前往的指示迟迟未到,而我的职业生涯也依旧毫无转机。尽管现在我的同事们都知道那个滑稽的小马洛伊与著名的福尔摩斯勋爵进行了两次谈话——天哪,那个幸运的混蛋!可他竟然可笑得什么都没有写出来!
我自嘲地补完那些在背后必然会有的、对我的嘲笑,往邦西田园公墓而去,打算散散心——至少死人比活人更安静些,不至于对此饶舌。我途中一路思考,究竟是否该将自己所听到的只言片语加些臆测发表出来:毕竟国事繁忙,或许这位福尔摩斯勋爵转眼便将这一无关紧要的邀约忘至脑后也未可知。
然而墓园里的活人却不止我一个。
我愣在那里,不敢置信地盯着长椅——
福尔摩斯勋爵来此有何贵干呢?
我走近他,而福尔摩斯勋爵如我所愿地将他轮廓分明的脸转了过来。然后他在一瞬间似乎是被这墓园的空气冻住了似的,连表情都僵硬起来。
我虽然很高兴获得了这位尊贵之人全部的注意力,却也在这非人般的凝视中不知道自己的手要往哪儿摆。我只能干咳一声:“福……福尔摩斯勋爵?”
他终于被我的声音提醒,胸膛些微地起伏,目光就像从泥沼中骤然地拔出一根芦苇,他略微迟疑道:“……马洛伊先生?”那眼神不是全然的空白,我曾多次得见这眼神——他用缅怀他人的眼神凝望着我。
“您是来看什么人吗?”
可他缓慢地点了点头,带着水汽的额发散乱在眼前。他看上去累透了,苍白得像是鬼影,甚至让我无端生出些同情来,更加无法追问出到底是谁长眠于此。
“坐吧,马洛伊先生。”他说,声音干涩,像是刚刚从火焰深处爬出。他往右挪了挪,示意我坐下。
“我刚刚输了一场战役。”他仍是看着远方。“我刚刚输掉了一场本不应该存在的战役。”他抬起手,有些伤感地含混地指了指对面的墓碑。“现在我和他们一样了。”
我不知作何回应,安抚大伦敦的实际掌权者可不是任何一间学校能教给我的知识。我只能顺着他的手,看向那些因为瘟疫而匆匆立起的墓碑。
也许这是又一个好故事,但政治上的“战役”却并不是我所可以窥探和撰写的,而我也不确定福尔摩斯勋爵这突如其来的感性够不够他将这含糊其辞付诸具体。于是我决定做点别的尝试,也许回忆他的挚友会令福尔摩斯勋爵感觉更好些,也籍此可以满足了我那鼓噪多日的好奇心。
“那位雷斯垂德先生。”我清了清嗓子,不意外地看到这个名字再一次点亮了福尔摩斯勋爵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如之前很多次。“原谅我,先生,但我一直未能接到您的下一次邀约。”
“这是我的失礼,”他点了点头聊作致歉,现在那种伤感又灰败的表情散去了一些,目光里的寒意却更深重了,“马洛伊先生,请继续您的工作吧。”
“希望您不介意我做了一些不算深入的调查,福尔摩斯勋爵。”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发问,“但我对此并无多少收获,您对您兄弟的关爱众所周知,可您的挚友,倒是名不见经传——”
“名不见经传?”福尔摩斯勋爵用一个堪称温和的微笑打断了我,但不知为何我从中生生读出了不赞成和丝丝冷意。我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话,捏紧了搁在膝盖上的笔记本。
“想来您对我做了不少的功课,”他说,语气里有些怜悯,乜着眼看向我,笑意仍然仅仅停留在唇边,丝毫未达眼底,“但对于华生医生的小故事并不如普罗大众一般热衷——马洛伊先生,请相信我对此并无特别的意思,只是您和您档案中说的一样不趋于风尚。”未等我对所谓档案想个明白,他就又平心静气地——起码是看上去如此,说了下去,“这一点倒是和雷斯垂德一般地令人喜爱。”
我不知所措地垂下头,实在不知道那句“令人喜爱”该作何解,只能任凭冷汗顺着脖颈流下——福尔摩斯勋爵是个教科书式的故事讲述人,娓娓道来如同赖此为生,但他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受访对象,不论是那紧凑的日程、匪夷所思的叙述,还是那飘忽不定的态度。
“和外界盛传的不尽相同,我确实有过普世的情感,而且还相当充沛。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还未步出校门,便接到帝国的橄榄枝得以进入女王麾下。我曾一心要以伦敦为起点和中心建立我的世界,可事实是,只要我母亲一瞪眼,我连一场舞会都不敢缺席。而我想要建立的那个世界,究其所以,也不过是一个更大更坚固的牢笼,只是牢笼的雕花看上去更精美罢了。”
我大着胆子点点头,尽管自己也并不清楚为何要那么做:“那么这又与您那位雷斯垂德先生有何关联呢?”
我总是记得福尔摩斯勋对他那“无礼,无知,冒失而且粗鲁”的评价。
“他弄砸了一切。”这次福尔摩斯勋爵倒是没有再绕弯子,干脆利落地回答道,“用他那天知道哪来的胆子,让我为他收拾了一个月的烂摊子。”
我再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神色几乎称得上柔软,就像那本该是一件令人相当愉快的事情:“那天大雨倾盆,冷风和雨水随着宾客一起顺着不断开合的门倒灌进大厅。我站在楼梯口,重复着相同的微笑和寒暄,也许是我的苦恼表现得太明显,雷斯垂德溜进会客厅,从背后拽我的礼服。”他轻轻地挑了一边嘴角,现在这个才是一个真实的笑容,哪怕消失得快了些,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存在。
“想想吧,先生,我的母亲在前厅等着把我引见给那些绅士老爷,而当我惊讶地为他的莽撞而回头时,我的袖子上已经留下了一个明目张胆的泥手印,他头发上还带着几片叶子,得意洋洋地冲我露着牙笑,说,‘迈克罗夫特,糟透了,现在你可不能穿成这样去见那些体面人啦。’我瞪着他,而他嘻嘻笑着摘掉头上的树叶,我最后毫无办法地一如既往败下阵来,我们在宾客们惊慌的大叫声中穿过礼宾通道从后厨的窗户逃走,一路奔向船坞。他飞快地推攘着我说‘走’,在我的背上和肩上到处都留下了无可救药的手印。”福尔摩斯勋爵似乎是发现了我张着嘴讶异的窘态,停下来,并给了我一个安抚般的手势,“那是我第一次做出这样毫无逻辑和理性可言,然而却非常合我心意的举动。”
“这可真是造次。”我嘟囔道。
“的确,那可实在是造次。”福尔摩斯勋爵摇摇头,看似苦恼异常,但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出卖了他的喜爱,“我在跳过窗户时,不禁有点责怪雷斯垂德:‘这可不像是个好主意,我敢肯定母亲会大发脾气。’而他满不在乎地抢在我前面跳下去,回过头来,对我耸耸肩:‘然而你现在看上去挺开心的,不是吗?’我瞪着他,任由他握着手把我一把拽下去,还差点在泥坑里摔上一跤:‘咱俩这下可都有麻烦了。’‘好像你站在那里的时候并不觉得麻烦似的,你都不会觉得麻烦这回事儿总是来得晚点更好吗。’他皱着眉,满脸的不满,‘嘿,麦克,刚才那可不算是个回答。’
“我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感觉不错。’我没有说出来的是——感觉该死的好极了。”他微笑道,目光向我转过来,“马洛伊先生,我并不奢望您体会到我当时的感觉,我也很高兴没人能与我分享那独一份的心境。当他故意往水坑里跳,好把我的裤子毁得更彻底,并扒下我湿漉漉的外套蒙在头上的时候,我得说,尽管同时也气恼万分,但我从未在我的族人中见过像那样张扬恣意,那么鲜活得配被称作‘活着’的眼神。
“然后,顺理成章地,我不得不逐一去拜访那些被我所开罪的老古板们,这麻烦之极,但同时却收效颇丰。我第一次迟钝地领悟到,比活得教条刻板更有效的,是活得足够聪明些——而聪明恰好是我最不缺少的。”
我不确定自己听懂了,只能讷讷地点着头。
他像是被我的有听没有懂给逗笑了,然而却又忽地沉默下来,交叠双腿,看向远方的样子令我想起自上而下俯视棺木的掘墓人,冷静,又悲哀,就像是冷眼旁观热闹的宴席散场。未等我组织出妥善的回答,他又将这个话题自己挥去:
“我和雷斯垂德的情谊——也许你会更乐意称呼它为,真挚单纯的友情。”福尔摩斯勋爵在这里停顿一下,时间短到我无法去揣测他是否真的别有深意,“在那次我竭尽全力为他开脱后还延续了很长时间,确切来说直到一年之后我前往伦敦也没有断绝。那之后我过上了没有陪伴的日子,也许现在的人会称呼我为快乐的单身汉,但我本人却不觉得那种日子有什么愉悦可言。”
他伸手拍了拍西裤,抹平不存在的褶皱,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份贝尔法斯特日报,版面摊开在广告那一页,依稀能看见几则讣告。
“然后,就在苍白枯槁的都市生活以及我那些愚蠢琐屑的工作快把我逼疯的时候,我收到了他的来信。”
福尔摩斯勋爵转头看向我,我意识到他当时有多振奋,因为时隔多年,提及此事,他仍是微笑着,脸上有了血色,眼睛里的光彩简直像个少年人。
“我曾经说过,马洛伊先生,浪漫主义似乎是你们法国血统里自带的本能。请不要觉得这是种冒犯,因为那是我所能想到的,在如今这个世界里最美好的东西。雷斯垂德也就是凭着这股子所谓‘幼稚莽撞’才一路冲到伦敦城。”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烟斗,很是努力了一会,想将它们好好地对拢到一起。但兴许是潮湿的空气使火柴难以擦燃,但以我看来,更主要的是他的手指抖成一团,这让他悲惨地失败了好几次才达成了目的。
“和几年前一样,那天也是瓢泼大雨,似乎是伦敦一年雨水的总和都在那一天被倾倒,而雷斯垂德,站在我门前,浑身湿透,笑容一如既往,对我说,你好啊,麦克。”他口中吐出的烟雾颤抖着在阴云下飘散,“他对我说,你好,而我手中的信还没有放下。
“因为他之前找的寓所被一场袭击波及,我便邀请他同我暂住。那地方也许您知道,马洛伊先生,就在蓓尔梅尔街上,我负责年租而他负责其余的账单,看着他拧着眉毛算账实在是乐事一桩。”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压低了,直接到了尘埃里,“我现在仍然住在那里。
“雷斯垂德是个糟糕的合租人,恶劣程度也许不低于我兄弟之于华生医生。他值班回来总是忘记那扇门没有那么坚挺,甩门的动作能把治安官招来,他在楼下关门,我挂在楼上的帽子就往下掉。”
他做了个狠狠摔门的动作,“就好像要把大象关在门外。”我想起我祖母形容我的话,不禁笑出了声。
“他还总是走错房间,很多次,我结束一天的文书工作,走到床边却看见被鸠占鹊巢,他裹在我的被子里,只露出乱蓬蓬的头发,我去扯,他就红着鼻子嘟囔着我的房间比较暖和。”
他嗤笑一声,“暖和……”福尔摩斯勋爵再次转向我,一口烟气从他口中吐出来,卷到我眼前。   
“您知道那种感觉吗,马洛伊先生?当你麻木地操弄着外交辞令,与一群虚与委蛇的老家伙们进行完无聊又冗长的寒暄客套之后,带着一身寒气和厌倦回家。你打开门,看到某人在你的所有物之中,你的房间,你的睡衣,你的床褥,连带着那个人也像是你的所有物,马洛伊先生,你明白吗?那种不合逻辑的欢喜?”
我点点头,旋即飞快地否认了自己的回答。我不无懊丧地想起了曾经雄心勃勃想和我一起在伦敦打拼的兄弟。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很快就灰心丧气,离去前甚至未曾来和我一起上酒吧喝那么一杯。事到如今若是有那么一位也好,让我能在回家时与他一起骂骂这操蛋的时政,或许也能感到宽慰许多,我甚至开始嫉妒福尔摩斯勋爵——提起雷斯垂德先生时他就好像手里握着尼伯龙根的钥匙。
“那可真是糟糕,马洛伊先生。”福尔摩斯勋爵漫不经心地在长椅上磕了磕烟斗,接下来他很久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几乎在怜悯我,直白又坦荡,我不禁怀疑他到这个该死阴冷的墓园之前是不是喝了酒,他今天看上去好像濒死之人,没有自持和自控,诉说的时候不期待任何回应,到了现在,那番起初令他开始兴致勃勃的倾诉欲似乎已经消退了。我不得不抓紧这段讲述的尾巴:“福尔摩斯勋爵,”我赶忙问,“那么现在,这位雷斯垂德先生在哪里?”
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便能靠这最后一句话自行补充完整个故事的梗概。
“然后,”他的目光微微拉远了,“然后雷斯垂德放弃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回到法国乡下娶妻生子,我们每隔三年一起度假。马洛伊先生,如果我说这就是故事的结局,那么您会相信吗?”
他盯着我,像是鹰隼盯着猎物。我蠕动了一下嘴唇,在心里踟蹰于该给福尔摩斯勋爵什么样的回答。我知道我最好说相信,然后拍拍屁股写出一篇美好的兄弟情谊的小说,或者是敷衍出一番关于美好友谊最终输给现实的慨叹,可不是那样的,我知道。
“那么真正的结局是什么呢,勋爵?”
福尔摩斯勋爵把烟斗扔在长椅的另一端,任它兀自冒着白烟。他站起身,手里仍捏着那份贝尔法斯特日报。
“现实是对回忆的不快打扰,不是吗,马洛伊先生?”他叹息了一声,“那么到现在为止,您是如何看待我对您讲述的呢?”他仅仅是挑着眉等待,完全罔顾我的疑惑。
“一个高尚绅士和他的朋友,我想?”我好像回到学生时代一样地手心出了汗,明知答案错误却硬着头皮发声,而福尔摩斯勋爵只是勾了勾嘴角,看不出是满意还是戏谑。
“那这就是您的结局了。”他说着向我抬了抬帽檐,向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
“马洛伊先生,您还记得上次我问您对王尔德先生的看法吗,您的答案中规中矩。那么我会客厅的大门将在三天后为您打开,您如果对现在的结局有什么不满,三天后的下午茶时分,第欧根尼恰好会有那么一个空位。”
他说着,转身离去,留下我一个人带着满腔疑惑枯坐到傍晚时分。
我忖度良久,最终还是决定见好就收,现在为止的收获足够我写出看得过去的文章,而这位令人倾佩的绅士同时也太让人不安,我回到寓所打算写下两个绅士跨越贫富阶级的友情。     
我一进门,房东太太对我说下午时有一个漂亮姑娘给我留下一个包裹,(“那美人一身黑衣,矜持高雅极了!”)我十分肯定她说的正是福尔摩斯勋爵身边的那位A小姐。把八卦着挤眉弄眼的老太太送出房间,拆开那个整整齐齐的包裹,只看到一叠装订在一起的《海滨》杂志。
我随手翻了翻,无非是那位咨询侦探和他的医生朋友的探险故事。我一向对侦探故事兴趣不大,但这次却被抓住了眼睛。
“他几乎可以算是苏格兰场最优秀的一个了,这位雷斯垂德先生……”
“他消瘦,十分具有侦探风范……”
这不可能。格里高利·雷斯垂德应该在法国的日光下尽享天伦,绝不应该出现在当期的侦探故事中。我翻开那一叠杂志,发现但凡有雷斯垂德出现的段落都被加了标记,而杂志的边角被磨得光滑。
我蓦然感觉一滴汗水顺着脖颈滑下,这不对,肯定是哪里出错了。我当然知道就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离这个莫测的故事远一点是最佳选项,但我还是决定明天就去第欧根尼俱乐部。
就明天。


第四日
福尔摩斯勋爵坐在那把扶手椅中,看我进来一点都不意外,他甚至准备了威士忌。
“马洛伊先生。原谅我并未准备茶水。”他这会看上去才是那个名声在外的伦敦秩序,微笑着,向后靠去的动作像是准备就绪的猎豹。
“勋爵先生,我需要一个解释……”
“那不是真的。”他泰然自若地喝干大约三指高的酒水,又给自己添了一些。我并未按照正确的时间到访,倒也无从责怪他的自酌自饮,“我的意思是说,那个正直的苏格兰场探长,是你们的,而那个格里高利,是我的。”
我觉得嗓子干渴得厉害,却无心去够那杯酒,只能呆立在原地盯着勋爵开合的嘴。
“您就不好奇吗,马洛伊先生。为什么就那么巧,他的公寓受到袭击,又为什么,一间合适的公寓那么难找?”他的手指滑过杯口,牵连起一点水痕。“正如可敬的华生医生所写,这世间并无绝对的巧合。都是我安排的,只有这样,我才能和他一道,我才能让他对我,就如同我待他一样。
“我成功了,我知道我一定会的,从懂事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将会成为一个政客,政客——”他发出这个词的样子像是在微笑,又仿佛鄙夷,“总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得到自己所想要的,而且他们总是会成功。而雷斯垂德自车站直接跑到我的门口,那只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我在这个五月仍燃着壁炉的房间里打了个冷颤。
“我们窝在寓所里胡闹,喝酒,偶尔雷斯垂德扯着我去跳舞,在那些我母亲看到会尖叫的地方。然后趁着醉意在无人的街道里唱跑调的歌,在后巷里厮磨。我简直惊奇于一个人要活得快乐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他是谁,就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他看着我,笑容如同伊甸园里的蛇,随即淡淡地摊了摊手,就好像在谈论着的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我很快活,却也更加贪心,我总是这样,渴求着更多却不去想自己配不配得到。我提议我们去旅行,鉴于他的工作不顺利而我也受够了我的,莫不如我们去旅行,再也不回来。”
“为什么呢,先生,你为什么要……”我终于找回了我自己的声音,如同在乞求着,事态朝着我控制不了的地方滑去,一切都不对,可一切都昭然若揭。拜托,我盯着勋爵的嘴唇,拜托,不要是我想的那样——
“为什么?马洛伊先生,你倒是告诉我,两个罪人,不逃跑,难道要留下来等着另一场王尔德的审判吗?”他扬了扬眉,简直是要被我逗出声来。
也许是那画面带来的讽刺感太过于强烈,在愤怒以外,我只感到一阵虚无。当我慷慨地奋笔疾书,抨击着某人对于高尚友情的玷污时,我本人却像追逐着臭水沟的苍蝇一样正倾听着另一位‘高尚之人’与他的‘朋友’的故事,我听见自己牙齿打着战,响得快把我的脑仁振出来,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他。
“巴黎,阿姆斯特丹,苏黎世,还有纽约,当然。”他自顾自坦然地说着,语速飞快,全然没有看我,而我本该马上离去,却不知为什么,完全挪不动脚。“我策划好了全部的行程,我们坐船去,船票已经准备妥当,装在我上衣口袋里。我在饭桌上告诉雷斯垂德这个消息,他看上去很惊讶,想跟我说些什么却被我的秘书上门打断。那天我坐在首相手边仍心不在焉,我提早处理完了所有的事务,下班后坐着马车飞奔到码头,手里是我的行李箱,那里有我们需要的东西,足够我们在另一个地方过上不次于此的生活。”
他施施然地又啜了一口酒,看着我,这次的微笑是给我的,而不是给回忆里的那个人的,然后浮出微笑——给我的。因为它虚弱而漂浮,随着风很快便消散了。
“他没有来?”我听见自己木然说出那个结果。这答案甚至不需要推测,否则早在两个月前我便不会坐在这间著名的俱乐部里。
福尔摩斯勋爵沉默着伸手把散乱的额发抹回去,“是的,他没有来。”他敲定了我的推测,“我等了很久,一直到露水浸透裤脚,然后乘早班车回家,然后我们争吵,大多是我大喊大叫而他试图解释,再然后,”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再给自己倒满,但却中途停下,将还余半瓶的酒液顿在了桌上,就像一个中途打住的故事。他看了那透明的液面一会儿,淡淡地说,“再然后他搬了出去,而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至于而您看到的那些低级的小故事,无非是我不懂事的小弟抗议的一部分罢了。他试图用这个提醒我,雷斯垂德离我而去,而我无能为力。
“马洛伊先生,这才是全部的,真实的故事。”
没人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既沮丧,又愤怒,而强烈的荒谬感使我的肠子打结。怎么会这样呢,不该是这样的。一个是伦敦秩序的制定人,一个是伦敦的执法者,一个自诩正义的侦探,和一个光荣退役的军医,他们都知道这是犯罪。他们不审判这个,不,比这个更糟,他们看着,听着,参与着,就好像事不关己,就好像他们可以不需要羞惭地拿着关于王尔德审判的报纸,坦然地走在伦敦日光普照的大街上。而我却只能和这个故事一起腐烂在马车碾过的尘土里。
怎么会,又怎么可以犯下这样的罪责。我想起之前福尔摩斯提及王尔德时那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还有那句所谓讽刺,差点立时呕吐出来……     
他怎么可能不觉得讽刺呢?当一个创作者因此下狱,而他们却依旧招摇着罪孽,并向我堂而皇之地炫耀——
“您,先生,”我颤抖着,将这句话挤出我的胸腔,“又是为什么给我讲这样的事情呢?我以为,我以为您是——”
“是个绅士?是个伟人?得了,马洛伊先生,”他失笑道,“您自己知道您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里,难道您就没有什么目的?当您不顾冒昧、匆忙地踏上第欧根尼的门槛时,是怀着怎样的期待呢?我自问已经为您留下了一个正统的、足够冠冕的结局,是什么让您又站在这儿的呢?对于带着强烈好奇心而来的人们,若是我仍执意要对他们说谎,恐怕就太过于失礼了。”他仅仅用拇指和食指松松地扶住额角,目光饶有深意,但嘲讽和隐隐悔意还是透露出来。“怎么,我的好先生,我是什么样的人,让您为难了吗?还是说仅仅是因为我和您想的不一样,没办法满足大多数人的预期,才让人反感至此呢?”
他一口气喝完全部剩余的酒水,眯着眼睛微笑,几乎是真诚地叹息了:“您真的是不知道吗,马洛伊先生?我给您太多线索了,您实在是一个不合格的记者——情感丰富,又不敏锐,别让我觉得无趣,马洛伊先生。”他顿了顿,舌尖滑过被酒水濡湿的嘴唇。“他是个罪人不是,我不知道。”
“有一件事我知道,我曾经是盲的,而今终得见。”我终于想起这句话的前文,可是上帝在此时,只是徒增讽刺罢了。
“你可真是卑鄙——福尔摩斯勋爵。”我有意将这个敬称一字一顿地说出,“或许我确实该感谢您,毕竟也不是有太多人有缘得窥这个帝国暗幕之后的龌龊。”
“先生,注意你的分寸。”他并没有提高音量,只是刚刚好够我听清,“您现在指责我,好像我利用了你,可是我又做了什么呢?是您主动要求采访我,我所做的,不过是回应了您每一次所提出的要求。也是您选择在已经有了皆大欢喜结局的情况下仍然贪得无厌,若一定需要谴责什么,那么您的内心无止境的欲望恐怕需要为此负全责。怎么,您是觉得那样的故事不够让您扬名立万?正如我所说——您是带着怎样的期待站在这儿的呢?”他向后仰去,像是猫科动物面对无趣着已经玩腻了的猎物,“您想要一个更惊世骇俗的故事,当然了,考虑到您的境况我得说那无可厚非。那么现在的故事您喜欢吗?您觉得有哪间报社会相信这样污人名誉的不经之谈?还是您真的觉得,全英国有什么人敢这样做?别跟我说您是在鸣不平,为了谁呢,难道真的是为了雷斯垂德?得了先生,我们这种人,不正是你们这种正人君子所鄙夷的吗?你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那永不能发布的故事和自尊。”
我已经忘记当时那种愤慨的情绪缘何而来,却又无话可说,大抵是因为我觉得被戏弄,而那些少不更事的崇敬被人打碎,也因为他是对的——我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合格的记者,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赴约,我只是太急迫想要一个机会,而看起来机会到了却被我亲手毁掉。
我甚至不能靠举报他们而为自己挣得一个名声,诚如勋爵先生所说,有哪间报社会相信这样一个故事呢?又或许,在王尔德已经锒铛入狱之际,看着他们依旧自如地将英国玩弄于股掌之上、为自己积攒着不可告人的美誉时,我还该对自己平安苟活抱有半分的侥幸?
福尔摩斯勋爵脸上的讥诮讥讽太过明显。他嘴角挑起,却又全然没有在笑,目光落在我脸上带来的是无尽的寒意,第一次,我意识到面对的是名声在外的ICE MAN。我无言以对,只觉得这将近两个月来的往复都像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梦,而噩梦的底色在最后一刻才彰显出来。
他站起身,施施然走到书桌前,低下头写着什么:“我想我该给您写一封推荐信,来感谢您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倾听,不得不说,您可真是个好听众。”
“您,先生。真是让我恶心。您以为我不知道您想要的是什么?您要一个听话、诚惶诚恐的哑巴来听你的罪证。您如愿了,可是猜猜怎么着,我同情您,先生。你就是个躲在阴影里不敢见光的孤魂。您是怎样看待那位作家的?愚蠢?可笑?可依我看来,他比你高贵得多,起码他能当庭昂首挺胸,至于你,伟大的先生,您别忘了,不管怎样,是你让他离开的。不是吗,勋爵大人?是你让他离开的,是你没有听他的解释。你想知道我对你的看法是什么?对,我是个懦夫,但您有哪怕一点儿比我更高尚吗?您要是敢看看那位作家的所作所为,就会知道您自己是什么——” 
他看着我发作,并不像被激怒,却是一种混合了悲伤、懊悔,与淡淡缅怀的神色,让我的愤怒落在了虚无得不到回应,一时又让我觉得他在错神看着什么人。但他只是那样看着,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不一会就错开了目光。
“快下雨了,马洛伊先生,再见了。”
他说得对,自我走出俱乐部那一秒起,雨就没有停过。
我木木然地回到寓所,全然不顾自己浑身湿透,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我疯也似的把那篇完成了一半的小说以及之前的文稿扔进炉火,一同扔掉的还有我的墨水和纸笔。我的记者生涯算是彻底完蛋了,再见了伦敦。而更为可怕的是,当我自己重新审视这一切的时候,不得不承认福尔摩斯勋爵并未有何处对不起我,归根到底是我那无可救药的好奇心毁了这次大好的机会。
我仍未得知他起初究竟是为何起意要对我讲述这样一个故事,出于恶意的嘲弄,或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但我已决意不要让好奇心再将我带入那种尴尬的境地去。
一切似乎掩埋在血肉之下的事实其实早已昭然若揭,每个伦敦人都津津乐道的故事深处才是真正的好戏。这可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讽刺。
也许是因为淋了雨,我病倒了,康复已经是五月中的事情。不知是谁最终将那些谣传走漏了消息,主编为我采访到了大人物而振奋不已,连送了两次信表示慰问,更重要的是“敬候佳音”。我把那两张纸撕碎扔出窗外。
从那之后我回到家乡,从此再没离开过。我依照父亲的心愿经营着不大不小的土地,生活只能算是平平淡淡。
我再也没有写过一个字,我知道自己懦弱而急躁,没有天分,又有过于旺盛的探究欲,却难以忠实于内心。我也知道除了那些不能书写的会面,我无文可写,我知道一旦开始,便永无结束。


第五日
当我再次遇见福尔摩斯勋爵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年之后的事情。我站在街上,感觉身后有一束目光,我转过身去,福尔摩斯勋爵隔着一条街对我微笑。
我们坐在酒馆油腻的桌子两端,我打量着他,正如他观察着我。他胖了些,眼睛因此显得更加机敏锋利。
“你好,马洛伊先生。”他说,就好像我们三天前刚见过面。
“能见到您真好。”他温和地笑着,时光没夺走他的一切,只是让他看上去更加平和。“您看上去沉稳不少,如果我没记错,您今年已经四十岁了?”
我苦笑出声:“看到您还和之前那样,我也安心了。”他好似没听出其中的讽刺,只是浅浅地笑点点头,目光依旧在我脸上逡巡着,令我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
“您当年到底为什么接受我的采访呢?”我开口问道。
我并非不明白,过剩的好奇心只会招致厄运,然而这个问题已经在我的心中盘旋了很久了,恐怕还会萦绕着我的后半生。比起那个来说,一丁点儿被嘲弄的尴尬也就不算什么了,我必须要知道这个答案。福尔摩斯勋爵似乎也没有意料到我的发问,他沉默了一会,当他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叙述平静得如同这午后歇在梁上的尘埃。
“您有没有那种时刻,走在太阳下,却犹如身处黑夜?你知道要表现正常,要举止正确,你做得很好,人人称道,但是有一天,你收到一把钥匙,释放出了内心里那个真正的,不为世所容的魂灵。告诉我,马洛伊先生,您有过这种时刻吗?”
我自然没能全然听懂了他有些颠三倒四的叙述,却也只能承认自己被时隔二十年的坦诚震撼,只好摇了摇头:“从未有过。”
他似乎早就意料到了我的答案,紧接着问,“您这些年还坚持写作吗?马洛伊先生?”
他看着我摇头,神色似乎在尝试看穿我的灵魂。
“你会的,马洛伊先生,你会的。”
他站起身,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已经六十出头,动作迟缓却又在尽力保存年轻力量的残余。他抻直大衣,然后向我伸出手。
我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镇定,那双手微微颤抖。他盯着我看,好像从没见过我,又好像是要用生命记住些什么以后再没机会看到的东西。我轻咳一声,他才浑身一震,歉疚地朝我点点头。
“再见了,马洛伊先生。”他收回手,我才发现他另一只手里捏着一份报纸——贝尔法斯特日报。
他转身离去,我有种感觉,毫无来头却强烈不堪。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这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我站起身想挽留些什么,而一旁的侍应生拍了拍我的肩。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是刚才那位绅士留给我的。
我接过拆信刀,如果不是手在颤抖,也许还能再快一点。
我先是看到一张证件照,二十年前的我正故作矜持抿着嘴角,那是我刚刚进入报社,还对未来以及自己抱有幻想,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把这张照片夹在信件里寄给了福尔摩斯勋爵,可是这难道就是答案吗?这——
我看到了答案。
信封里还有一张素描,少年临风窗下,睡得正酣,窗帘被风扬起,搭在他耳边,而一本《泰斯特·安特洛尼克斯》正被他压在手臂下。
倒退二十年,恐怕会有人把我和他误认为是兄弟。
我翻过那张边角被磨得发亮的素描纸,因为手指颤抖引得纸张哗哗作响。我看见上面写着,
“亲爱的雷斯垂德先生。”
这是一封未完成的信,在本该是那流畅手写体继续的地方,简单着写着两个年份。
1853——1890
信封里最后的东西,是一张报纸,准确来说是二十五年前的一张贝尔法斯特日报。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前五年,而上面言简意赅地刊登着一则讣告,近乎敷衍地对苏格兰场在执法过程中损失了一位“令人敬佩的好警察”而哀悼。
我终于知道了真相。


第六日
我再也没见过福尔摩斯勋爵。
但是我知道他仍活着,在世界上某个需要他头脑的角落。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已经又过去了二十年,从那之后我每天都从街上带回一份贝尔法斯特日报,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在某个特定版面上会有一位MH先生的讣告。
我无法揣测,四十年前福尔摩斯勋爵从那封仓促含糊的信件中抖出那张近似旧日鬼魂的照片时作何感想,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我仍旧会想起他曾经经由我,交付给那位雷斯垂德先生的眼神。
我也不知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那样仔细地看我,是为了弥补他未能见证的雷斯垂德的时光吗?他是用怎样的心情,推测想象雷斯垂德在我那个年纪,应该有的样子呢?
他决定见我,真的只是为了找寻去世五年的亡灵的影子吗?还是他其实有些话想说,却又无从发泄呢。
时至今日,我依旧能够清晰地回忆起他那种凝视远山的眼神,以及当他说起那句,“若一定需要谴责什么,那么您的内心无止境的欲望恐怕需要为此负全责”时,背后的自嘲和苦涩悔意。而直到我坐在了落满积灰的书桌前,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深重的悔意——我曾谴责他并未听完雷斯垂德先生的辩解,而我何尝给予福尔摩斯勋爵辩解的机会呢?我就这样鲁莽地毁掉了我的上半生,将我所有的不顺与厄运怪责于他,并畏惧于压根不可能有的报复和事业不利的屈辱,匆匆地从伦敦逃离。
自福尔摩斯勋爵离开后,我无法不经常去设想这样一个场景——只要当年我再问一次,再等上半刻,哪怕我愿意放下那不理智的迁怒、低下头亲口承认一句我的贪婪和狂妄,也许福尔摩斯勋爵便愿意对着那张相似的脸,说出他迟到五年的歉疚——而这就是他愿意三番五次将门向我敞开的缘由。
然而如同我此刻只能坐在乡间小屋一样,福尔摩斯勋爵,也终究没有得到他的第二次机会。
他在后悔什么呢?如果再有机会,我只想知道这个。
后悔所谓“陷得太深”,后悔一份不可多得的友情的灭失,还是后悔,没有停下愤怒,哪怕只是为了收获一句道歉呢?
但我知道,他不会对他的——他们的“罪孽”后悔。
我们一共会面五次,但我知道那不是终点,那不会是终点。
当我写下一份早在四十多年前就该完成的文稿,那才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会面。
我不知道自己该写些什么,是两个冠冕堂皇之人背后龌蹉的勾当,还是某位大人物和他无法言说的情意,亦或是那经年累月之后,再也无法送达的歉疚?
我又听见那声音在我耳边轻笑,说“你会的,马洛伊先生,你会的。”
是的,有些此时讽刺的事情,也只好交付给刀笔和时间,在被理解之前,就让炉火掩埋一切。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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